初夏，忽冷忽热，见面的那天，气温蹿到了28摄氏度，可眼前的鸣却穿着一件敞开着的黑色薄呢外套，最醒目的是在他脖子上围着的方格羊毛围巾。这个27岁瘦削而面色苍白的大男孩，明显对外界缺乏感知。坐下后，他慢慢卸下了围巾，告诉我，他的痛苦、无力和对人生的失望……

从小，我的生活就没有男性长辈。

我27岁了，却从不知道父亲是谁。从小我就知道，我家与别人家是不同的：外公很早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生活了，外婆一个人把妈妈和舅舅拉扯大；而母亲，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与父亲离婚，从此再也没人和我提起过父亲。我和妈妈、外婆一起生活，而妈妈又忙于工作很少陪我。记忆中，妈妈没有笑过，她长了一张冰冷的脸。我只有和外婆在一起才感到温暖和安全。从小学或是更早的时候开始，我就是孤独的。小学放学时，同学的父母一起来接他，他走在爸爸妈妈中间，一只手拉着爸爸，一只手拉着妈妈，欢快地跳跃着，三个人都是一脸的笑……我也渴望妈妈能来接我，可是妈妈说她工作忙，不去赚钱拿什么来养我……

舅舅大我妈妈两岁，他也离婚了，有一个女儿，比我大。这位表姐倒是经常去见她的妈妈，看起来总是很快乐，我没有感到父母离婚给她带来什么不良的影响。我与表姐关系很好，有烦恼和问题总会告诉她，表姐是我可以说心里话的人。可工作后表姐变得很忙，她有理想的工作和稳定的感情，而且我也长大了，也不方便和她说很多心事，所以我一直以来感到非常孤独……

外婆是在我初一的时候去世的，我难过了好多年，唯一陪伴我的人就这样突然走了，我本来就内向，因此更加自闭，没有朋友。那时，表姐给了我很多安慰，我有时会打电话给她。除此之外，我每天一个人上学，一个人回家，一个人做功课，我总是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。妈妈回家早会做饭给我吃，大多数时候我叫外卖当晚饭。妈妈总是很晚回家，我知道她也很辛苦，学校的补课和其他费用她都会给我，我们的关系就是有事说事，需要钱就给钱，没有更多交流。和同龄人相比，在物质上我是富足的，但我不快乐。

高考前，我家突然多了个“叔叔”

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，我也愿意。高中开始我住校了，和同学相处得还不错，因为学业很优秀，老师也很喜欢我，就是说我不要太文气，要多点男性气质。渐渐地，我也看到自己的改变，没有那么孤独了，每周回家看到妈妈感到很开心，和她说学校的趣事，她也平淡地应合着。她说，我住校她省了很多心。我告诉妈妈别太辛苦了，我长大了可以赚钱养家，妈妈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，我却是那么开心。

就在高考前的一个周末，我像往常一样回家，拿钥匙时发现门没锁，我很开心，想妈妈回家真早。可进门后妈妈的表情却有点怪异，这时我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，大概有50几岁的样子。妈妈介绍说是××叔叔……我当时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关紧了门，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倾泻而出，不能自已……

后来妈妈和那个男人再婚了，他住进我家里。再后来我考进本市的大学，却像外地学生一样留在学校很少回家，和妈妈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。

妈妈也曾和我谈过这个“叔叔”，从心里我对他充满厌恶，但我表现得很潇洒，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，我不会干涉她的生活。但后来，这个男人还是和我发生了剧烈的冲突，他说看不惯我对妈妈的态度。可他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？他住在我家的房子里，也没有稳定的职业，据说是炒股票为生，说不定妈妈还得辛苦养他，也没有看到再婚后妈妈过上快乐的日子，我为妈妈感到不值。

我和这个男人争执不断，和妈妈的距离也越来越远，再没有和妈妈一起吃过一顿饭，回家就是关在自己的房间。至此我就对妈妈不闻不问，那是她选择的生活，和我再也没有关系。妈妈总会来问问我的事情，我有事说事，没事就请她出去。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现在。

我提不起兴趣去恋爱和工作

我一直想独立，想离开家，但有时会想我又何曾拥有过家，妈妈再婚后，我就彻底没有了家，家被那个陌生人占据了。

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赚到了生活费，很少回家。妈妈打电话来，问我需要多少钱会帮我打在卡上，但我后面两年基本很少要她的钱了。我学的是计算机**，市场需求很大，我没有对未来工作的担忧，但我的性格无处不展示家庭的烙印，就是我不快乐。大一开始，同班的一个女孩就对我很好，她说喜欢我这种忧郁气质的男孩，她关心我、关注我，我也感受到了温暖和爱……

有一次妈妈来学校看我，那女孩和妈妈热情地打招呼，妈妈很高兴，希望我和女孩好好相处；妈妈走后，女孩也很高兴，说你妈妈真好，给你买这么多好东西。后来妈妈总是问我那个女孩子的事，并提议带回家里一起吃饭。可不知道为什么，听妈妈这么说我就是高兴不起来。女孩也很来劲地让我带她回家，我心里莫明地恼火。大四时，大家都在为实习、工作奔忙，而我就是提不起精神，女孩子帮我找好了实习单位，我却不想去，我带上所有的钱和高中的一个同学去了丽江，在那里过了5个月。女孩对我非常失望，我们就此分手了……

毕业后我在一家酒店工作，因为更想从事和**相关的工作，没多久我就跳槽了。现在这份工作我干了3年，最初的热情已消退，我并没有在工作中找到自我价值，和单位领导、同事的关系都很紧张，主要是我很难与别人合作，却又很难坚持自己的想法，所以挫折越来越多。这两年，我回家越来越晚，在单位拼命加班，不是工作需要，而是我自己需要。每天我都弄到很晚，回家倒头便睡，不想和妈妈有什么交流。我还酗酒成瘾，感到生活没有意思。

刚工作不久，一次我去妈妈单位办事，妈妈不在，我碰上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，她留了我的联系方式。后来，在妈妈的撮合下我们开始恋爱，妈妈和我说这女孩子是多么懂事多么能干。我们相处了大半年，她对我也很热情和体贴，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感觉，我会一直关机或不接电话，也会莫名地消失，从不做解释。大概她的忍受也到了极限，我们不了了之了。之后的两年多，我可以说是在颓废中度过，也不再有谈恋爱的冲动。

现在，我是工作、生活都一团糟，每天醉生梦死，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，回家倒头便睡。我知道这样是不正常的，所以在表姐的劝说下来寻求帮助。

心灵对话

我知道是我带有成见

我：你说，你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，在哪里，为什么离开了家；如果有机会可以问妈妈一些关于父亲的事，你想知道吗？

鸣：我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，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一直有这个疑问，但家里面从来没有人提起过，我不敢问，害怕。现在，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，我可以接受任何结果，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父亲是谁，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，他给了我生命……

我：表姐还经常和你联系吗？

鸣：是啊，她一直很关心我，也经常和妈妈联系，了解我的情况，做心理咨询也是她的建议。她昨天还打电话给我，说她就要做妈妈了，她和老公的关系很好，他们是大学同学，她还说让我也抓紧解决个人问题。看到她总是那么开心、幸福的样子，还真让人羡慕呢！

我：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吗？满意、不满意的都可以说。

鸣：过去从没有认真思考过，只是莫明地怨恨，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很难过。妈妈虽然没给我完整的家，但是她为了养育我，给我好的生活条件，一直都在辛苦工作，等到我长大了才给自己找个伴。而我，真是很混蛋（低头，抹眼泪）……我现在只想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，不让妈妈再为我操心……

我：妈妈听到你这样说一定非常高兴。那么，你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什么具体的打算？

鸣：从工作到现在我和妈妈都是隔离的，我不想去面对她，还有那个男人。他们在一起生活好多年了。我知道是我带有成见，我当然希望妈妈能过得好。我也长大了，也必须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。我想请家人，就是妈妈和、继父（说得有点口吃）还有表姐一家一起吃顿饭，你觉得是否合适？还有我报了一个和工作相关的高级技能证书培训班，想提高自己，毕竟能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不容易，我还年轻，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……

我：太好了。我只想说，过去不能改变，我们只有行动，才能改变未来。期待你的好消息！

解码

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报复妈妈

鸣的整个叙述过程语调缓慢，神情抑郁，说到愤怒时，我看到他握紧了拳头。可以看到，鸣的原生家庭就是一个问题家庭，但我们咨询的目标并不是和他一起讨伐他的家庭，而是把他放在家庭的系统中，还原家庭关系和家庭动力，试图给鸣一个清晰的识别、解释，从而帮助他得到修通和领悟。

鸣的父亲在他两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，从精神动力学的理论来看，这一时期正是俄狄浦斯期，这一时期孩子逐渐解除与母亲的二元关系，开始把父亲作为第三个客体，家庭关系出现了三角性，男孩首次把父亲作为感兴趣和爱的对象，并开始模仿父亲，想藉此赢得父亲的关注。如果这种潜意识的愿望未能实现，就会唤起对父亲客体的攻击冲动，男孩在三角关系中再次靠近母亲，形成与父亲的再度抗衡竞争。而这时鸣的父亲却“缺失”了，在这样的情形下，他无法完成这一时期的发展任务，无法像父亲一样，长大了来娶妈妈一样的女人。随着岁月的堆积，他没有男性的榜样，也失去了男性的力量，母亲也从未对他的父亲有所描述和交待，善于察言观色和感受家庭气氛的孩子已知道，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这个家庭的禁忌……

于是，鸣有了自己的合理化解释：他们家从外婆、舅舅到他的妈妈都是单亲的，所以他的人生似乎有了答案，他所看到的也都是消极和无力的生活状态。值得庆幸的是他有外婆，这个稳定的依恋客体的陪伴，在外婆去世前，她都是鸣心目中妈妈的替代客体。虽然他描述的母亲是冷漠的，但外婆去世后他还是带着足够的爱与妈妈很好地连结，外婆给予的爱自然地过渡到了妈妈身上，他能感受到妈妈冷漠背后无言的爱，体会到妈妈为了养育他所付出的辛苦；还有一个阳光女孩表姐在他生活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，打破他的“单亲家庭孩子不会有好的人生”的预期，所以，那个阶段的他是平静的，甚至是优秀的。

可是，后来母亲再婚了，这对他可以说是崩塌性的打击，他那么渴望妈妈的爱，可现在却没有了，这让儿童期未解决的潜意识冲突再度浮现，也使得鸣和妈妈刚刚建立起的“亲密”关系受到了冲击。这使得他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，被抛弃和背叛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愤怒，他固着在不能和妈妈好好地“分离”，因爱生恨，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报复妈妈。于是，他开始用自暴自弃、自毁前程的方式来吸引母亲的关注……

心理咨询师 钱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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